九月的夜风裹着咸湿的海腥味,将陆渊帽檐压得更低。
他贴着废弃的砖窑墙根,手表的荧光指针在腕间跳动——九点零三分,比预定时间晚了三分钟,表盘内侧用血画着两道刻痕——这是三天前李明咽气时,用最后力气刻的倒计时。
现在第一道血痕正在褪色,而第二道刻痕突然渗出暗红液体,像在呼应仓库方向骤然炸开的火光。
“周小刀,汇报位置。”柳青把无线电贴在耳侧,发梢被风掀起,露出后颈那道浅白的旧疤。
那是去年在闸北救伤员时被弹片划的,陆渊记得她当时咬着牙说"不碍事",现在却见她指尖在旋钮上微微发颤。
耳机里传来沙沙的电流声,接着是周小刀刻意压低的喘息:"一组已过第三道铁丝网,哨兵在西侧岗亭打盹,烟味能飘到我这儿。"他顿了顿,陆渊仿佛能看见那小子眯起眼笑的模样,"头儿,您教的'闻烟辨岗'真管用,这俩哨兵抽的是'大前门',比咱们在闸北截的那批味儿冲。"
陆渊摸了摸腰间的勃朗宁,枪柄上的刻痕硌着掌心——那是李明牺牲前用指甲抠的,说要替他记着每一场胜仗。"保持低姿,五分钟后动手。"他声音平稳得像块冰,可喉结动了动,想起地道里那滩暗红的血,石缝间歪歪扭扭的路线图。
李明最后说"吴淞口仓库有油桶"时,指腹还沾着自己的血,现在那些油桶该被点着了吧?
"明白。"周小刀的声音突然轻了,“二柱子被碎玻璃扎了脚,我给他缠了绷带,不碍事。”
陆渊攥紧拳头。
三天前在农场,二柱子还蹲在灶前帮林姨烧火,额前的碎发总沾着草屑。
现在他该正咬着牙,把炸药塞进油桶底下。
“王刚,二组情况。”柳青切换频道,声音陡然冷了两度。
“东南方三百米,发现四个黑影。”王刚的呼吸声粗重,显然在跑动,“穿便衣,带盒子炮,跟咱们在码头截的暗杀名单里的‘鬼手组’身形吻合。”
陆渊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。
高川这老狐狸,明着防夜袭,暗里派暗杀组抄后路——他早该想到,昨天陈锋说"卖油条得被带走",哪是单纯警告?
是高川故意放消息,引他们把注意力全锁在后勤基地,好让暗杀组摸去农场,端掉他们的根。
"截住他们,别放一个回去。"陆渊对着无线电低吼,"周小刀,提前行动!"
"收到!"
爆炸声比预想中早了两秒。
爆炸声撕开夜幕时,陆渊的舌尖尝到了铁锈味。
这不是幻觉,是冲击波掀起的铁屑混着海风咸腥,像极了李明临终时咳在他手心的血沫。
柳青的驳壳枪在三点钟方向炸响,枪口焰照亮她后颈的疤——那道去年被弹片划开的旧伤,此刻正诡异地泛着磷光。
火舌从仓库屋顶窜出来时,陆渊的睫毛被烤得发烫。
周小刀的战术是对的:先炸东边弹药库,再点西边油桶,火势会顺着风向往日军指挥部烧。
此刻基地里的探照灯乱成一团,哨兵的吆喝混着警报声炸响,有个日本军官操着蹩脚的中文喊"救火",声音里全是慌。
“一组撤离路线安全!”周小刀的声音裹着烟火气,“三娃子背了两箱手雷当掩护,这小子现在笑得跟捡了金元宝似的!”
陆渊刚要应,柳青突然拽他胳膊。
她的指甲掐进他衣袖,指向西北方——三道黑影从玉米地里窜出来,端着歪把子机枪,枪口闪着火光。
“是高川的人!”柳青的声音发紧,“他们没去农场,目标是咱们!”
陆渊的后颈泛起凉意。
高川说“在火车站等你”时的笑突然浮现在眼前,原来这老鬼子早把局布好了:后勤基地是饵,暗杀组是虚招,真正的杀招藏在玉米地——就等他们注意力被火光吸走,再瓮中捉鳖。
"王刚!"陆渊对着无线电吼,“二组速来支援!
周小刀,带一组往南撤,引开追兵!”
子弹擦过耳际的0.3秒里,陆渊看清了弹道上漂浮的尘粒:三粒呈等边三角形排列,一粒带着林姨灶台的草木灰,最后一粒沾着李明画路线图用的石墨粉——这些本该湮灭在闸北废墟的微粒,此刻在火光中跳着死亡的芭蕾。
子弹擦着他耳际飞过,在砖窑上溅出火星。
柳青已经滚进旁边的土沟,举着驳壳枪连开三枪,最左边的机枪手闷哼着栽倒。
陆渊趁机摸出两颗手雷,拉环时闻到焦糊味——是他袖口被流弹烧着了。
“头儿小心!”
三娃子扑来的瞬间,陆渊闻到了农场灶糖的焦香。
这个总偷吃糖稀的小子,此刻带着满身硝烟味撞进他怀里,缺了门牙的豁口灌满夜风,发出的嘶吼与被烧红的弹壳坠入水沟的滋滋声重叠,刺痛感从耳膜直刺向后槽牙旧伤——那里还嵌着李明牺牲那天的半颗碎牙。
周小刀的喊声响彻耳机的同时,陆渊被人从侧面撞进土沟。
泥土灌进领口,他看见刚才站的位置被机枪扫出一串弹坑。
撞他的是三娃子,这小子脸上沾着黑灰,额角有道血痕,怀里还抱着半箱手雷。
“小刀哥让我来护着您!”三娃子咧嘴笑,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,“他说要是您折这儿,他就把我扔黄浦江喂鱼!”
陆渊想骂他胡闹,可远处传来密集的脚步声——至少有一个小队的日军追过来了。
他扯下烧着的袖口,从三娃子怀里摸出手雷:“去左边土堆,等我信号。”
三娃子刚猫着腰跑开,柳青突然拽他衣角。
她的脸在火光里忽明忽暗,眼尾的痣像要滴下来:“高川在那儿!”
顺着她的目光,陆渊看见玉米的边缘站着个穿西装的男人,礼帽压得低低的,手里夹着根烟。
火星明灭间,露出半张轮廓——高川,特高课的老狐狸,此刻正慢条斯理地鼓掌,烟蒂被他弹进火里,像颗坠落的星。
高川鼓掌时,西装袖口露出半截腕表,表面不是数字而是用头发编织的日晷。
当柳青的子弹撕裂他肩头布料时,那些发丝突然暴长,在防弹背心裂口处织出新的防护层,隐约可见发丝间缠绕着带牙印的军牌——正是李明失踪的那块。
“陆桑,别来无恙?”高川的声音混着风声飘过来,“我就说,你们这些蚂蚁再怎么爬,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。”
陆渊的太阳穴突突跳。
他摸向怀里的木盒,怀中的木盒突然剧烈抽搐,隔着呢子大衣顶出尖锐凸起。
陆渊按着这个三天前高川"馈赠"的诡异礼物,分明摸到有东西在模仿他的心跳频率:咚,咚咚,在第二十一次搏动时突然加速,与东南方玉米地里的机枪扫射达成完美共振。
黏液的蠕动声突然变得尖锐,像在回应高川的挑衅。
三天前高川在纺织厂地下室递给他这盒子时说“里面是给你的礼物”,现在想来,那是什么礼物?
是引他入瓮的信号弹。
“柳青,打他左腿。”陆渊压低声音,“他伤了腿跑不快。”
柳青的枪口微微偏移。
子弹破空的瞬间,高川突然侧身——这老鬼子早有防备!
子弹擦着他肩膀飞过,撕开一片布料,露出里面的防弹背心。
"好枪法。"高川笑着拍了拍肩膀,"可惜,晚了。"
他身后的玉米地突然炸开一片火光——是王刚的二组到了!
手榴弹的爆炸声里,陆渊听见王刚吼:"老陆!
往右突,我给你压着!"
"三娃子!“陆渊扯着嗓子喊,”扔雷!“
三娃子的手雷精准落进日军堆里。
趁乱,陆渊拽起柳青的手腕往右边跑。
子弹追着他们的影子打,有颗擦过柳青的手背,血珠溅在他手背上,温热得烫人。
”往桥洞撤!"周小刀的声音从耳机里炸响,"我带一组在那儿架了机枪!"
桥洞的轮廓在火光里越来越清晰。
陆渊看见周小刀猫在沙袋后,端着缴获的歪把子,枪管还在冒烟;二柱子捂着脚,往弹夹里压子弹;林姨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,正往手榴弹上缠破布——她总说"土法炸药劲儿大",现在倒成了救命的宝贝。
高川的追兵还在后面撵,可桥洞下的机枪响了。
周小刀吼着"打腿",子弹扫过日军的小腿,惨叫声此起彼伏。
陆渊拉着柳青扑进桥洞,后背撞在沙袋上,疼得他倒抽冷气,可听见周小刀喊"头儿安全"时,突然就不觉得疼了。
"撤!"陆渊抹了把脸上的血——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柳青的,“往农场,走地道!”
林姨把最后一捆炸药塞给他:“后半夜有雨,地道口的青石板会滑,记着扶墙。”她的手在抖,可眼神稳得像座山,“孩子们都在地道里等你们,一个都没少。”
陆渊点头。
他摸了摸怀里的木盒,黏液还在剧烈蠕动,这次的动静比任何时候都大,像在预告什么。
高川的声音还在远处喊“别让他们跑了”,可桥洞外的枪声渐弱——王刚的二组还在断后,周小刀的一组已经背起伤员。
"走!"陆渊扯着柳青钻进地道口,潮湿的霉味涌进鼻腔。
他回头望了眼,火光里高川的礼帽被风吹落,露出半张扭曲的脸。
这老鬼子今天没抓到他,可陆渊知道,更狠的招儿还在后头。
地道里传来三娃子的嘀咕:“头儿,这木盒咋一直在动?
该不会......"
"嘘。”陆渊按住盒盖,指节发白。
他听见远处传来闷雷,混着日军的吆喝,像极了三天前李明咽气时,地道外的雨声。
该来的,总会来。但这次,他要让高川连猫毛都剩不下。